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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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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南省在重九光覆之後,推舉了蔡松坡為都督。新都督上任,要實施禁煙,全省上下積極地響應,楊廷襄這禁煙委員會的副會長,也跟著在本省官場上出了幾天風頭,接連的許多天腳不沾家門。

楊宅一大半人口是彜兵,粗野散漫得嚇人,一進後宅,卻吳儂軟語,讓人疑心走錯了地方。

如夫人玉珠打發使女去外頭買了新出爐的蟹殼黃燒餅,極力地邀請令年,“很地道的,太太嘗一嘗呀。”她一手撚著白綢手絹,伸長脖子,窸窸窣窣地吃燒餅,目光有意無意地在令年側臉上一瞥,又往案上一掠,沒有琢磨出眉目來,便旁敲側擊:“太太,你家裏還沒打電報來嗎?”

令年和楊廷襄登報結婚有一個多月了,依照康年和於太太的脾性,就算反對這門婚事,斷不會就此不聞不問。令年也覺得奇怪,停筆想了想,見蟹殼黃燒餅的渣子掉了滿紙,她拂開來,說:“興許是電纜還沒恢覆吧。”

玉珠惦記自己在上海的爹媽,一時沒了胃口,拿著燒餅只顧發呆。

室內一靜,外頭的動靜就格外的響。楊廷襄向來是“人未至,聲先至”,他和督軍衙門的人是面和心不和,回到家裏照例要罵一番對方的爹娘。令年帶著玉珠起身時,楊廷襄正踩著長筒靴囊囊地走進來,軍裝歪歪斜斜地掛在肩上,一個彎腰曲背的裁縫,手裏拽著布尺,追在屁股後面給他量尺寸。

裁縫量了肩,又要量腿,楊廷襄站在廂房裏,抖落了軍裝,雙手把腰一掐,扭頭去找自己一正一副兩位夫人——副夫人把軍裝接過來,理順了衣褶,交給使女,又沏了茶送到手邊,本該新婚燕爾的正頭太太卻仿佛是個聾子瞎子,把背對著他,正伏案寫字。

楊廷襄正心煩著,徑自往交椅裏一坐,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,嘴裏念念有詞。玉珠既有學識,也有些心眼,在旁邊聽著,問道:“明天省代表大會,老爺也要去發表講話了?”

楊廷襄便哼一聲。玉珠又自言自語:“南京新推舉了大總統,明天肯定熱鬧得很了。不知道唱不唱戲?酒會上都有哪家太太去?”見裁縫要告退,便把他叫住了,說:“我也要量一量尺寸。”

以前楊廷襄對如夫人還算另眼相看,現在是覺得她可有可無了。他捏著講話稿子,把眼皮一翻,說:“哪家太太去,也輪不著你。”

玉珠被他氣得一張俏臉微紅,心道:我倒不稀罕去。楊廷襄施施然地接過茶,一邊潤嗓,只等著令年開口。等了好一會沒有反應,他冷笑著,扭頭就要走:“拿熱臉貼別人冷屁股,我犯得著嗎?”

令年笑了一聲,沒事人似的轉過來,道:“老爺,你那講話稿子背過了?”

她分明是故意的。楊廷襄睞了她一眼,說:“那是當然。”往稿子密密麻麻的字裏行間一瞥,又頭疼起來。

令年湊過來,就著楊廷襄的手,將他的演講稿子掃了幾眼。楊廷襄擅長動嘴,不擅長動筆,府裏聘請了兩名飽讀詩書的老秀才做書啟先生,果然這一篇稿子,之乎者也,十分晦澀,楊廷襄磕磕巴巴地,勉強念了下來,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“演講”了些什麽。

令年把剛才仔細擬好的稿子給了楊廷襄,說:“現在報紙上都用白話了,你這篇錦繡文章,好雖然好,早不合時宜了。而且——也不像你這樣的人會說的話。”

“我這樣的人?”楊廷襄聽出那麽點嘲諷的意思,臉先拉了下來,將令年的稿子粗略地一掠——他最近當官當得頗有進益,一篇大字,竟然能認得十之八九,楊廷襄忙展開來,默誦了一遍,白話就是好記,也蠻順口,奇怪的是還真有點他自己的口吻,又多點斯文。

楊廷襄的煩惱頓時一掃而空,嘖嘖地稱奇:“莫非你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?”

令年道:“多留點意就有了。”

他們兩個,平日裏互不幹涉,跟過路人也沒什麽兩樣。楊廷襄見她今天這樣殷勤,目光裏便透了點揶揄,拖著聲調“哦”一聲。

令年趁其不備,將稿子從楊廷襄手裏抽走,笑道:“滿意就好。你拿我的信來換。“

楊廷襄不解道:“什麽信?“

令年道:“別人給我的信和電報,難道不是被你扣下了?“

玉珠三天兩頭在令年這裏轉悠,不啻個耳報神。她正豎著耳朵在旁邊聽,聞言便有些訕訕的,將手絹一捏,東張西望地走出去了。楊廷襄往外一瞟,繞著書案到了令年面前,作勢將她案頭的紙筆翻了翻,似笑非笑道:“萬一你和南京上海的男同學暗通款曲,一起私奔了,我楊某人的臉豈不是丟盡了?“

令年道:“我要是有這樣的男同學,又何必來投奔你呢?“

楊廷襄不買她的帳,搖頭道:“小心駛得萬年船。“他對令年仍留了幾分防心。令年也不勉強,將稿子還給了他。楊廷襄一朝得勢,身邊的親信都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彜兵,他疑心又重,還真有些缺兵少將,將稿子用手指撣了撣,笑道:“你這個人嘛,當太太是差了些,做個女秘書,倒是不錯。”

令年在府裏無所事事,也正有這個意思,便道:“承蒙老爺不嫌棄。“

“我怎麽敢嫌棄三小姐?”楊廷襄得了好處,客氣極了,“當初我倒是真心實意,想要留二公子給我做個賬房先生,可惜他不肯。“

令年沈默了一瞬,楊廷襄這會心思不在她身上,將稿子通讀了兩遍,記了個大概。室內鴉雀無聲,楊廷襄琢磨了會心事,卻很煩惱似的,皺起了一雙眉毛,說道:“唉,一山難容二虎!”

令年還在猜測另一虎是哪個,楊廷襄自己便將稿子拍在案上,問令年道:“你看我,論年紀、論相貌、論手段,除了沒有留洋,哪一樣比蔡某人差了?”

這世上,只怕人比人。楊廷襄原本也自恃算個少年英雄,如今來了個蔡松坡,不到三十的年紀,就被擁立做了一省都督,楊廷襄頓時被壓了一頭,很是氣悶。

令年沒什麽心情拍他馬屁,便搖頭道:“我沒見過松坡先生。”

楊廷襄喃喃道:“雲南省一獨立,我原來想著,怎麽也能撈個一方諸侯做,誰想十七省代表這麽快就推了大總統出來,以後本省又得歸南京管了,這革命是白革了嘛!”

比起重九光覆那段時間的躊躇滿志,楊廷襄最近是有些郁郁不得志。令年不以為然:“天下太平不好,難道天天打仗才好?“

“你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麽?“楊廷襄不客氣道,“不是亂世,怎麽做英雄?”

令年道:“雖然有了大總統,也未見得南京這會就太平——都是臨時的呀。“

楊廷襄忽然嗤的一聲笑了,“可不是嘛,連太太都是臨時的。“他最近忙著招兵買馬,拉攏同夥,從早到晚泡在堂子和煙館裏,一起身,濃香的脂粉氣撲鼻而來,令年忙拿手絹把鼻子一掩,楊廷襄乜她一眼,把稿子折起來,塞進口袋拍了拍,往外走了。

和令年一席話,叫他上了心。來到書房,楊廷襄便叫人把匣子拿過來,裏頭零零散散的,都是外地寄過來給令年的書信,看筆跡,都是女的,大概是看了報紙上的結婚啟事,有祝賀的,也有惋惜的,都無關緊要。楊廷襄隨便揀了幾封,叫人送去給令年,忽見一封上海發來的電報,還原封不動地壓在匣子裏,楊廷襄忙叫人譯了出來——果然是於康年發來的。

對於這樁婚事,於康年還探不清虛實,電報裏便十分言簡意賅,只說於太太得知令年在雲南安然無恙,稍覺寬慰,命她盡快隨姑爺回上海,拜見於家的長輩親友。最後,又說慎年興許會來雲南,若是碰了面,還請楊軍長多多照拂。

別的倒是其次,一瞧見慎年兩個字,楊廷襄立時眼睛瞪了起來,喝道:“來人。”等金波進來,劈頭便問:”我這幾天不在,於二公子上門來過嗎?”

金波是奉了楊廷襄的口令,專職在府裏盯著令年。他搖頭道:“沒聽說二公子來。”

楊廷襄拿不準慎年的來意,忙又叫人去問,他那獨苗兒子是不是又給人綁走了。得知兒子一根毫毛也沒掉,楊廷襄仍心有餘悸,叮囑金波道:“他要是來,不要放他進門。”

楊廷襄現在大小也算個軍長了,府裏警衛成群,外頭的門房腰上都掛著盒子炮,尋常人誰敢湊上來?金波不以為然:“少爺,這裏是省城,不是寨子裏,咱們有兵有槍,有頭有臉的,還怕他來搶人?敢要硬闖,命都給他革了!”

楊廷襄道:“有道理。”便叫人把康年的電報妥善收好,不要被太太發現——免得他們兄妹私通消息,裏應外合,再給他來一出“挾天子以令諸侯”。

交代了家事,楊廷襄自去都督府裏應卯。這一趟去,發表了一番不卑不亢、聲情並茂的演講,博得了滿場的掌聲,回來府裏時,一張臉卻陰沈得嚇人,玉珠還沒張嘴,就被他給轟走了。

令年便閉了嘴,等楊廷襄指桑罵槐地發了好一通火,她把晾涼的茶送到楊廷襄面前,笑吟吟道:“天幹物燥,降降火氣。”

楊廷襄默默接了茶,金波在旁邊憤憤不平道:“少爺今天可是上了別人的當了。”

令年瞥了楊廷襄一眼,見他沒吭聲,金波道:“今天大都督邀少爺出去騎馬散心,把衙門裏一大夥人帶到了大煙田邊,說道:少爺的演講做得好,更讓他堅定了決心,要在本省禁絕煙土。把鐵鍬塞到少爺手裏,說他是禁煙會會長,非要他帶頭,親手把煙苗鏟了——那一大片煙田都是咱們的,才種的煙苗,一茬都沒割過呢,全都被糟蹋了!”

楊廷襄冷笑著乜了令年一眼,道:“還要多謝太太替我代筆的美意呢。”

令年原本是好心,被他陰陽怪氣地一嗆,心裏好不痛快。她忍了氣,稍頓,說道:“我以為督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,難道是真的要禁煙?”

楊廷襄不屑道:“還不是留洋回來那一套把戲?禁了煙,我這幾千人馬,吃什麽,喝什麽?”損失了煙苗倒罷了,今天這一唱戲,真讓他覺得窩囊,脫口便說:“這省城裏待著受氣,還不如回紅河甸。”

令年是萬萬不肯回紅河甸的,光那彜寨裏的茅廁就沒法忍。她搖頭道:“勢單力薄,走到哪裏都要被人壓一頭的。”

楊廷襄心裏是認同的,鼻子裏哼了一聲。

令年留意著他的臉色,微笑道:“我倒是想幫手,可惜老爺把我當賊一樣的防。”

楊廷襄哈一聲笑了,作勢打量她:“你?”

令年反問:“於家幫你,難道不夠格?”

楊廷襄聽她這話,很有興致,說:“我要跟你們於家借個幾十萬過年,難道你們也肯?”

“說不準。”令年笑著伸出手來,“你還是先把我家裏的電報給我,再商量怎麽勸我大哥出這個錢。”

楊廷襄心裏一動,將她柔軟的手掌捉住了,笑道:“那倒也不必,”兩人有些默契,令年的臥房,楊廷襄很少多待,這次卻賴著不肯走了,將令年肩膀一攬,湊到她耳畔道:“你好好生個兒子,胳膊肘別再往外拐,讓我這個姑爺當的名正言順,還怕兩位舅哥不提攜我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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